陈岱孙先生是我毕业论文的导师。他治学严谨,严于律已,德高望重,世人皆称之。我在接受他毕业论文指导过程中,深有感受和体会。这里记述二三事,让大家分享这种感受和体会。
我的毕业论文题目是:《论英国古典经济学的劳动价值论》。当时是怎么“论”的,五十年了,的确记不清楚了。但他指导我的过程,半个世纪以来,还记忆犹新,历历在目。
第一步,他给我一份参考(阅读)书目。这个论文题,是一个古典的问题,涉及的资料,既广且多。如果让我自己搜集资料,对于一个初学者来说,真会“抓瞎”。他给我划定一个范围,既省去了盲目性的困扰,又让我学到如何搜集资料。这是第一步。
第二步,读书与汇报,谈心得体会。
给我一份书目,自然是要按照指定的范围去研读经典著作。作论文的时间只有四个星期。规定前三周,每周作二次汇报,谈读书心得。他在听汇报的时候,并不会像上课那样,将所包含的全部知识传授给你,他只听听。对于你领会得当的,表示首肯;对于你的“创见”,或歪或正的想法,他不会全盘肯定和否定,只是从相反的方向给你提出思考的问题,是否应当坚持;对于你尚未领会、明确的地方,也只是暗示有个黑暗的角落,而不会挑灯照明那个地方。他这样做的目的,就是像牵引小孩子走路一样,让他独立行走,自己滚爬。
57级北大经济系毕业合影,前排左二赵靖,左五侯仁之,左六陈岱孙,左八周炳琳,左十樊弘,右三厉以宁。
第三步,撰写论文和答辩。
这是作毕业论文的冲刺阶段。
首先,必须写一篇“论文写作提纲”。这是属于论文写作计划、内容要点、体系结构思考性的一种叙述和说明。之后,才正式进入写作的过程。提纲和初稿写成后,都必须送给他审阅,听取指导意见。陈岱孙先生在这一阶段上进行的指导,仍然坚持在第二阶段上那样,是原则性的、启发式的引导,从不作具体的指手划脚的刻板式的指导。他审阅写作提纲的时候,只注重你搭建的平台若何,结构体系能否反映你的认识和论题应该包含的内容;他在审阅论文初稿的时候,重点注意你的表达能力,是否能够充分将提纲中的意境完全表达出来。修改完成后,论文写作才算告终。
论文“答辩”,与论文写作过程本身并没直接的关切。因为论文已经作完了。它主要是对学生论文的评价和成绩的肯定。1962年,大学生毕业生作论文(有的学校还没有作),是“反右”间隔五年以后第一次。学习前苏联经验,答辩又称为“国家考试”。顾名思义“国家考试”自然是很隆重的。一是因为“试点”,只让百分之十五左右的人参与(全班5人)。这使其他的同学失去了“国家考试”的机会。二是在考场门外竖立着“国家考试考场”的大标牌;场内桌子的正上方和左右两厢,坐着以系主任陈岱孙先生为首的一批名老教授。我进考场一看“阵势”,心里自然一惊,有些胆怯。为了稳定情绪,我只好正胸、抬头、望着窗外,鼓足自己的勇气。教授们坐在正上方,靠近窗前;我坐在下方,正对窗外。答辩开始的时候,先是陈岱孙先生概要介绍我的论文内容及认识的理解程度,并阐释他的意见。接着由出席答辩会的教授们提问,我作口头回答。在答辩会之前,论文已印送各位在座教授审阅。他们围绕论文,提出正反两方面的有关问题,让我作进一步的陈述,以考查我对论文内容掌握的程度和深化,而不会漫无边际的发问与作难。这和现在某些招考和招聘的面试不同。那是考查知识面,可以随意发问。答辩是专题性的,就不应当泛泛提问。
57级北大经济系同学在十三陵留影
在陈岱孙先生亲切、热心、认真的指导与关怀下,经过“国家考试”,虽然取得了“五分”的成绩,但我不以此为荣和骄傲。我感觉自己最满意的地方,是有幸获得陈岱孙先生的亲自指导。使我学到了撰写论文的全过程,取得了经验,一生受用。这正是学校规定写毕业论文的初衷。
回忆陈岱孙先生指导我写毕业论文的全过程,自然地使我想起现在部分教师指导学生作论文的事。将二者比较起来,陈岱孙先生的指导方法和工作态度堪称典范。从平面媒体和故交的交谈中,得知有的导师说他是“手把手地”指导的,“一个字一个字地”给修改。以表示自己工作负责和认真。但这究竟是负责?还是一种错误作法?这种论文究竟算是导师自己的,还是学生的?难道不应过问?无怪一些时候以来,硕士研究生发表文章,导师要签署为“第一作者”。这是一种不正之风,“丑恶”之风。过去有许多师生矛盾,就是这样造成的。学生不服,不尊重老师,那是自然的。旁观者的评价,也会同情学生,这样的导师不值得尊重。学生如果发挥作用大,就应当让学生署“第一作者”。因为导师不需要用学生的论文来署名,表示自己的成果。如果到了导师需要依靠学生的论文来署名的地步,那就是可悲的一件事。导师应有自知之明。有的导师为了表示自己指导研究生的成绩特佳,说某某研究生一个月内发表了二十来篇论文。上个世纪80年代,还有人在报刊上真这样说。你说得越是认真,别人就在暗地哈哈大笑。不当面戳你,是为了给你保全面子。一个月发那么多,抄还来不及。那是大字报,还是什么“论文”呢?现在少数学生抄袭成风,与导师心中无数、指导不严有关,否则定能发现。如果是“放马南山”,对学生来说,也是有害无益的。我觉得,在那个时代,特别是在北京大学这样的环境下,我们根本不曾想起“抄袭”的事来。因为二百多年前,英国经济学家马尔萨斯抄袭和剽窃的故事,曾经被当作课堂上的笑柄。它深深教育我们,不能作那样的丑事、傻事。人认识到了,就不会做了。
北大经济系57级同学在农村考察
北大经济系57级学生活动
我还深深记着一件极为尴尬的事,去陈岱孙先生家汇报迟到。北京大学当时发展快,教室少,采取文理科两部制上课;文科一般晚两节课时上,即到上午10时才上第一节课。和这种上课时间错开相对应,学生食堂开餐也分两部制。中午餐11点开第一次,一般为理科学生用餐时间;第二次开餐是中午1点,是文科学生四节课后用餐时间。实际上,中午10点40分就开餐了,延长至2点。约定向陈岱孙先生汇报的时间,每次是上午11点至12点。这样,每次12点钟时去食堂吃饭,就只有“残渣余孽”在等着我了。为了方便吃饭,第三次汇报前,我就赶上10点40分去吃饭(那时北大学生食堂就是食堂制),买了饭菜就走,一边走一边吃。从“临湖轩”下到“未名湖”南沿的时候,隔湖相望,看到陈岱孙先生已经开门出来在那张望,等我了。陈岱孙先生那时住在“未名湖”西北角“才斋”旁边一个独立的“四合院”里。平时一般是关着大门的。前两次去得早几分钟,门刚打开,让我进去。这次我迟到三分钟,他就开门等我了。这既使我感到尴尬,又感到懊恼和忏悔。陈岱孙先生这种严格精神,让我终生不忘,鼓舞着我一生照样去做。
他真不愧为一代宗师!
2012年3月20日